第53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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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她的座位设在萧恒左手首位,足以彰显天子的看重。 射在天子面前的羽箭被拔下,在案上留下一个一寸深的小坑。对此,萧恒没有任何责问之意。他吩咐人收到一旁,并看向这支凶器的主人,那个冷静的男孩。 那孩子从秦温吉身边落座,双手撑膝,腰背挺直。自出场至今,他始终未发一言,一双眼睛黑白分明,眼神却极其冰冷。 同样地,他也在看萧恒。 四目相对的一瞬,他眼底的冷箭飞射,箭镞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。如果说目光能够化作实形,那仅此一眼,萧恒就会立时毙命。 世上绝不会有这样的痛恨,毫不相干,却食rou寝皮。 那只有一个答案。 这个男孩,和自己渊源颇深。 萧恒在观察凶手,夏秋声却看向那支羽箭,起身对秦温吉拱手,道:政君驾至,臣等不胜欣喜。只是臣孤陋寡闻,不知政君这向天一箭依循的什么礼数,故向政君请教。 秦温吉吃了口酒,说:我儿子华阳头一次面见梁皇帝,喜不自胜,想给天子献个礼物。 夏秋声问:难道箭指天子,就是侯爷的礼物? 雁。秦华阳惜字如金。 他缓缓吃一口酒,放下杯子时,盯着萧恒的眼睛,一字一顿道:可惜,没中。 秦温吉嗤道:有什么好说嘴的。下次中了,再献不迟。 夏秋声脸色不太好,但他晓得内情,更顾及萧玠,没有追问。他们说话间,萧恒仍在打量秦华阳,道:我记得阿玠比华阳要大四岁。 秦温吉皮笑rou不笑,梁皇帝好记性,今年十二岁。 萧恒道:十二岁的男孩子,也到了长个头的年纪。 秦温吉瞧瞧秦华阳,他不像太子听话,叫他喝牛乳十次有八次不喝,蹿得不猛。强在身体好,没灾没病。 话一落,萧玠睫毛颤了颤,垂下了脸。 阿玠。萧恒摸了摸他的手背,将秋童捧来的酒壶放到他面前,政君也是你的长辈,远到而来,你去敬杯酒吧。 萧玠垂首应是,提起酒壶向秦温吉走去。 太子给诸侯献酒,这是前所未有之事。而秦温吉受他这杯酒,居然也没有起身的意思。 萧玠从她面前站定,过了一会,那只素手才将酒杯放在他面前。他不敢看她,酒液倾出时整只手都在哆嗦。泼出的酒滴是无数打碎的小镜子,映照着秦温吉秦华阳和本该姓秦的萧玠的脸。 终于,他躬身将那杯酒捧到秦温吉面前,说:我能起死回生,幸赖郑翁妙手回春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,先以此酒,谢过南秦仗义援手。 秦温吉看着萧玠,接过酒杯,迅速吃掉酒水。 秦温吉放下酒杯。 萧玠后退一步,向她捧衣跪倒。 群臣一阵哗然,而天子看着这一幕,没有丝毫阻拦之意。 这一刻,萧玠终于敢直视她的眼睛,那双和秦灼如出一辙的眼睛。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。 整整九年,他终于能有一个机会,可以正大光明地提起那段隐秘,那个人。 郑先生北上是受秦公所托,我这条命是秦公给的。本该当面跪谢,只惜山遥路远。请政君相代,受我一拜。愿秦公寿如南山,茂如松柏,年年岁岁,无病无忧。 他额头砰一声撞在地上。 所有人都察觉到太子的失态,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口询问。不多时,秦温吉从席间站起,俯身要扶他起来。 她的手触到萧玠臂弯的一瞬间,萧玠颤抖得更加厉害。他没有顺势起身,而是紧紧握住秦温吉的手。仅是这样的肌肤相触,就胜过万语千言。秦温吉听到他压抑的哽咽,感受到他的眼泪掉落在自己手背,guntang的,像蜡炬的眼泪,又迅速冷去,像滴死掉的血。 秦温吉没有讲话,只是握住他的手,紧紧握住,这样扶他起来,亲手将他携到萧恒身边。 看萧玠坐下后,她问萧恒:太子在吃哪些药? 萧恒答道:从前的药停了,现在叫他吃长青散。 听见这个名字,秦温吉眉头一跳,她脸上闪逝一缕不可置信的神色,下一刻已变幻成了然于胸的神色。她没有多说,从袖中取出一封药方交给萧恒,道:也叫他吃上这个药。长青散再厉害,到底会亏空底子。 萧恒便接过,道谢。 秦温吉说:还有几件东西,也请太子收下。 她从一旁托盘里取过一本经书,两匹经幡,递到萧恒面前。 得知太子病情后,家兄割血祝神逾三月,期间用血抄了一本《明王》,并灵妃本生经幡两幅。我今天带来,望梁皇帝收下。 她说是为太子,眼睛却盯着萧恒。 片刻后,萧恒双手捧过,除了秦温吉,无人得知他的手是否颤抖。他默然片刻,哑声道:孩子已经转好了,叫他宽心,好好保重。 再次见到萧恒,秦温吉心中居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情。这个和她哥哥纠缠不清的男人,祸害他、捆缚他,又为了保全他而抛弃他。直到他抛弃秦灼的那一刻,她才真的有点相信,他的爱。 她和萧恒这辈子只有一次正式交谈,都是为了保护秦灼。他们各自押上不同的筹码,最后,都要伤害秦灼。多么好笑,他们对秦灼的爱,到头来注定是伤害。不同的是,萧恒认识到伤害便忍痛相割,她哪怕认识到伤害,依旧有恃无恐。 这个距离,秦温吉清楚地看到萧恒的眼纹和白发,哪怕隔着礼服,她也察觉得到,他肌rou萎缩,后背佝偻。就像她知道,秦灼衣物遮掩的腹部上,刻有几个永难消褪的疤痕,那神明的诅咒、生命的魔窟,他为此多次打碎自尊,变成非父非母的隐秘、不男不女的怪物。而她,她现在握着比青春更昂贵的权力之杖,但她被权欲浸染的眼眶,早就剜掉了少女的秋水明眸。 秦灼老了,她老了,萧恒也老了。 那些甘苦和爱恨,会因为老去而淡忘,还是更加铭心刻骨? 在秦温吉回席后,萧恒才重新落座。直到萧恒坐定,萧玠才松开搀扶他的双手。他盯着萧恒吃剩的半盏酒水,轻轻叫:阿爹。 长青散,是什么? 第37章 萧恒静了一会,道:就是你在吃的药。 萧玠没想到有一天,萧恒居然都开始玩文字游戏。这说明这件事有超出他接受程度的严重性。 萧玠说:我知道。阿爹,你也知道,我不是问这个。 萧恒端起那盏酒,徐徐吃了一口,吃罢,道:长青散的一味药材,是齐地的红脸参,很难求,在齐国也只有帝后可用。 萧玠喉咙发紧:你答应了什么? 纳贡还是称臣,裂地还是割城? 萧恒握了握他的手,道:我给他们的使节磕了头。 对国家而言,没有太子想象中那么严重。但对萧玠来说,这件事极大地打击到他。他嘴唇颤抖,眼泪夺眶而出,要讲话,先行咳嗽起来。 萧恒神色骤变,忙叫人端水拿药丸,将萧玠搂在怀里,边替他抚摸脊背,边哄道:阿玠,好孩子,没事的。又不是什么大事。你好了就行。 众人视线投来,萧恒也没有推开萧玠,仍这样抱着他。过了一会,萧玠吃过温水,又拿帕子揾面,想冲萧恒笑,却再难笑出来。 在秦温吉出现后,他的一颗心都随那群赤旗插翅,飞往千山之外的明山金水。可他知道,他的心是一只风筝,那一头始终牵在萧恒手中。 直至皇帝宣布狩猎开始,萧玠依旧兴致缺缺。他虽学了骑术,但捕猎野兽太过凶险,加上小时候虎祸一节,萧恒不肯放他出去。他同萧恒坐了一会,面前是那本明王。 那字迹他太熟悉,鲜血的气味也太熟悉,他能活过来,原来吃了给他血rou的人的血rou。 这叫萧玠忍不住作呕。 眼前,秦灼割血和萧恒磕头的画面不断从眼前交错变幻。介子推端来汤碗,碗中散发出奇异rou香。白娘子叩上金山,额头磕出如同钟鸣的皈依声响。王友贞剜股取药,老母脸上再现生的光芒可他们救的是君、是恩、是亲,而自己是臣、是孽,是他们的儿子啊!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哪有让父母为了自己再损体肤的道理?这样一来,他何止罪人,简直是千古第一不孝之人。 萧玠喘不过气,便辞了萧恒,自己去场地边走走。萧恒怕他晒,要给他打把伞,萧玠只道太医讲过,要多晒太阳。 这一会到了晌午,日头毒,萧玠便往林边踱去。一排排桂树高大,虽未簪花,却装饰翠玉冠,投下连片浓绿影子。萧玠正行走,突然听人高叫一声殿下闪开,同时,快风破空之声、金铁撞击之声一起迸溅。那股风扑起的他的袍袖尚未垂落,两枚羽箭已经从他面前旋然折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