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6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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萧恒说:好,下辈子也不放。 *** 出乎意料,临近岁暮,萧恒精神焕发起来,全无垂危之态,甚至能够正常打理朝政。秦灼对此早有预感,也很平静。他等待萧恒对他作出要求,他预备见招拆招。 因为萧玠和秦寄的别扭关系,这个除夕夜,只他们两个叠纸花。 萧恒的手很巧,叠出的纸花如同怒放。等把一篮子蜡纸叠尽,他对秦灼说:明天放完这些,陪我去白龙山走走吧。 秦灼回握他的手,应:好。 第二日,两人把灯放入河中,然后像一对寻常的民间眷侣一样,手挽手走在街上。等天色昏暗,已经飘起零星的雪花,只是美,并不冷。二人登上山时,雪粒在道路和松枝上闪烁晶光,像无数浓缩的碎月亮。 萧恒说:你还记得吗,这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。 秦灼笑:怎么不记得,还有那个和尚。 两个人都笑起来。秦灼问:陪你来了,再干什么? 萧恒说:我去取样东西。 他走进娘娘庙,取出一把铁锹,在一片松树地旁开始动土。 秦灼站在一旁,看他挖出一个深坑,足够一个成人身量。 等这个深坑挖完,萧恒把铁锹放在一旁,跳到坑里,仰面躺了进去。 秦灼心中突地一跳,忙道:你干什么?赶紧上来,多脏。 萧恒枕着手臂,说:我想好了,我不去阳陵,就在这里。 秦灼晓得他认真,也没有骂他不知讳死,反而一起跳下来,正好被萧恒接在怀里。两个人只能紧紧拥抱,秦灼才不至于挨到这个墓圹壁上。 秦灼怨怪道:怎么只够你一个人大小的,我呢? 头顶,传来萧恒一道叹息,他的声音几乎弥散在月光里:少卿,你记不记得,你潮州的一个生辰,我送给你一只香囊? 秦灼笑:长命百岁。 萧恒问:那只香囊呢? 秦灼笑道:我一直贴身带着呢。 他说着往怀里一探,却摸了个空。那一瞬的感觉,像遗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物证。 这时候,萧恒把手伸到自己心口,取出那只长命百岁的香囊。 秦灼松口气,把香囊夺过来打开,将丝绳绾束的两股结发拿出来,道:你吓死我了,又拿我的东西。瞧瞧,人证物证俱在呢。 萧恒仍看着他,你还记得,我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发吗? 秦灼笑着扭他的脸:你今天糊涂了?结发合卺,当然是玉升三年,和你正经睡一床的那个晚上。 萧恒点点头,说:是,玉升三年。 然后,他的目光两粒钉子一样从秦灼脸上拔出来,楔在秦灼指间。 秦灼随他看过去,眼睛落在那束头发上。 月光下,两股结发交错,青丝之中,夹杂华发。 萧恒问:少卿,玉升三年,我们就白了头发吗? 整个世界的某处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碎裂之声,像镜花水月被打破的声音。秦灼从他手中接过那束头发,像捻住一根血淋淋的倒刺。 他冷静道:我知道这是假的。 而后,他抬头注视萧恒,道:萧重光,我不走了。 萧恒手臂仍虚虚搭在他身上,不是挽留,只是提防他坠下去。 萧恒叹息:你总这样说。 秦灼道:这次是真的。 见萧恒不语,秦灼一鼓作气,追问道:你不盼我留下来陪你吗?你又要和当年一样再推开我一次吗?你不想我吗? 少卿。萧恒语气有些怅惘,我死了。 我知道。秦灼说,但,你不想我吗? 这句轻叹如同霹雳,将秦寄从梦中炸醒过来。 他浑身一个哆嗦,发现自己正躺在秦灼刚刚坐的蒲团上。 秦灼呢? 他匆忙跑到庙外,在一片冰雪世界里,找到秦灼的身影。 秦灼站在那处松树地边,不知对那座新坟看了多久。 秦寄背后有些发毛,忙去拉他的手,道:阿耶,去睡一会吧。 秦灼回首,他的脸颊在月光下闪烁一种别于尘世的圣洁。秦灼看向他的手腕,笑了笑,说:把你的铜钱解给我。 秦寄心中有些惴惴,还是把腕上一串六枚铜钱解给他。 秦灼接过,像插一把钥匙一样,将铜钱放置在坟丘上。 接着,秦寄听到他如同祷告的声音,其声所至之处,无物不战栗。 秦灼诵道:君既为侬死,独活为谁施。欢若见怜时,棺木为侬开。 突然间地动山摇。 那座黄土坟头,在月光之下,訇然中开。 秦寄不可思议,快步赶到边上下望,见墓坑里躺有一具白骨,左肋处陈放一个物什。 肌肤已坏,而香囊仍在。 秦灼蹲下身,探手将香囊捞出来,从中取出两股红绳结系的头发。乌黑如漆,显然是从少年人头上裁取。 结发被取出的瞬间,从秦灼指间绽放出无数光芒,比月光还要广袤柔和,一丝不落的全部倾入眼前墓圹。 秦寄看到一幅奇异景象。 墓圹之中,白骨生rou。那架骨骼在光芒之中复原成一个青年形象。眼窝深邃,鼻梁高挺,嘴唇又薄又利,似乎很薄情。但他双目注视之处,分明是一往情深的样子。他浑身散发出秦寄无法仇恨的气质,当他向秦灼伸出手时,秦灼像中了一个还年却老的仙术。 他转头,向秦寄绽开一个青春正盛的笑容。 然后他握住萧恒的手,跳入墓圹之中。 劈做两半的坟土合拢时,秦寄两腿一蹬翻坐起来。 还是在秦灼刚刚坐着的蒲团上,身边还是空无一人。 他当即跑出庙外,一径奔到那座新坟前。 光明铜钱还挂在在手腕上,坟墓没有任何被毁坏的迹象。 秦寄一口气还没松,紧接着又吊起来。 他听到静夜之中,传来哭声。 秦寄想奔跑,但腿如铅注,只能一脚一个雪坑地往声源处赶去。他穿过三门四堂,走进禅房,看到一群虎贲将领跪在一张矮榻前。榻上,秦灼宛如熟睡。 秦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。 等确认眼前景象没有被疼痛惊散,他才慢慢走上前去,跪在地上。 不管对时人还是史学家来说,秦灼之死都是一桩未解奇事。据记载,秦灼虽常年病痛缠身,却不至于致命。且从南秦王室生卒年和疾病情况来看,基本排除心源性病发的可能。与梦中猝死相较,秦灼的离世更像一场自然死亡。 既然医学角度难以解释,历代解读便跑到怪力乱神上去,甚至当代一篇分析梁秦骨血祭祀的论文,在写作初期,还把这件事和梁代骨祭结合起来。证据是白龙山的初次考古工作成果之一:娘娘庙前古松林处,曾发掘出一具人骨。 根据放射性碳素断代并校正得出数据,这个骨坑年代为梁王朝中晚期,限定在梁昭帝梁明帝政权交替时期,与秦明公卒年极为接近。坑中无棺无椁,不符合当时的贵族墓葬习俗,但坑中出土的香囊残片经过考证和文献对比,当为秦明公的佩戴品之一。 结合上述材料,论文作者将该人骨坑视作一种厌胜,认为这具人骨和香囊正是用以诅咒秦公的祭品。根据文化心理学分析,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,某种巫术如果取得社会群体认同,有很大概率会在人身上生效。秦公的死亡,或许正是这种社会心理发生作用的力证。 但这番推导因无直接证据,又有因果倒置的嫌疑,被其导师驳回不用。该项考古工作因涉嫌破坏文物,不久就被叫停(据后续勘探,该骨坑并非单人坑,即该项作业很可能会对坑址全貌造成损坏)。其作业范围,在白龙山佛学院建立之前,基本修复完成。 但的确,梁史曾为秦灼死因保留一些鬼神痕迹。奉皇七年,秦灼离开长安之际,曾指天立誓,言但复返焉,立死不归。他的结局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应验。一句怒火中烧的怨言,在二十年前就为他挖好了坟墓。 但他居然在二十年后真的赴约而来,这不恰恰说明,长安对他的意义,不只是怒火和怨恨吗? 这片伤心之地,这座欲望之城,它被历史认定成萧恒用来押解秦灼的一块枷锁。 直到未来某天,白龙山遗址能发掘出他们保存完整的赤金般的爱情。 一切在此止息。 也永世绵延不已。 *** 奉皇二十五年,农历正月二十七日夜,南秦大公秦灼薨于白龙山,享年四十八岁。